由于職業的原因,許多年來我對于中外戰爭題材文藝作品的閱讀還是比較多的,對我國戰爭題材的作品在主題與審美上的探索與呈現,也做過不少的思 考、研究與發言。然而如何尋求和走出一條適應我國戰爭題材文學真正意義上的突破之路,使其能夠同蘇俄與歐美的同類作品并駕齊驅,甚至更具超越性的思想與藝 術質量,依然時常感到十分焦灼和異常困惑。當我讀到溫燕霞的長篇小說新作《磷火》(上海文藝出版社),內心里被一種油然而生的欣喜與極為強烈的震撼占滿 了。因為我感到她的這部作品,不只同多年來我們在戰爭題材領域所夢想、追求和倡導的美學品格與范式是非常契合的;也為怎樣真正創作出同我們這個擁有豐富廣 博戰爭生活史的大國相稱的作品提供了有益啟示,故而禁不住要為這樣一部精彩的作品喝彩。
《磷火》所描寫的是這些年逐漸熱起來的中國遠征軍題材。而這個題材似乎經歷了一個從求正名到被光大的過程,甚至在一段時間里廣受關注和酷評,愛 國與光榮、慘烈與悲壯,大概是其不言而喻、毋庸置疑的共識和代名詞。溫燕霞昂然切入這個題材,以拔山蓋世的氣度挺進歷史的深處,想必是很適合她的內在心性 和創作路數的。數年前出版的反映女紅軍戰士生活的長篇小說《紅翻天》,已經充分反映出她在表現戰爭實景時的強大能力和柔美氣質,甚至令人詫異贛南這塊綿亙 的紅土地給一個柔性的客家女子的血液中輸入了怎樣奔騰的鐵血物質與過人腕力。如果說《紅翻天》探求與蘸取的還只是近距離的歷史風煙,那么《磷火》則是將筆 墨伸向遙遠的緬甸,在那個密不透風、死亡遍布的陌生的歷史叢林地帶,展開她恣肆的文學想象和精湛的藝術描寫,難度一定是更大的。
所謂“磷火”就是于夜間人們在野墳荒?吹降陌字袔{綠色的飄忽火焰,傳說是死者的陰魂不散在那里徘徊。小說對于“磷火”這一獨特意象的捕捉、 運用與表現,本身就有力地奠定了一種悲愴濃重、傷逝感懷的基調,反映出作家至為深切的情感與審美向度,讓作品籠罩在激昂慷慨而又凄婉悲涼的氣氛當中,讓其 撕扯、穿透讀者的心靈。小說通過幾位早已成為孤魂野鬼,至今卻仍未魂兮歸來的中國遠征軍下層官兵對于戰場的回溯,從游蕩的“磷火”返歸當年的戰場,也即是 以四個故事獨立成章而又呈橘瓣式的結構,以第一人稱娓娓道來,動人心魄的真切敘事,既讓人領略銜命出征的中華兒女絕境中奮不顧身、前仆后繼的萬丈豪情,又 讓人再度感受國殤式的蒼涼與悲壯,從而在最深處洋溢出作者無法抑制的沉重哀傷,以及對這些喋血疆場的祖國兒女們的真誠禮贊。那些在戰場的遺址上飄蕩的“磷 火”,不僅不幽然冰冷,令人畏懼,相反竟有了某種灼人的溫度;也不僅給我們以深度的撞擊,更給我們的靈魂以提純與凈化。
由“磷火”追溯的戰爭歲月,便是對短兵相接的“戰壕的真實”的逼真再現,這是小說最令人感到震撼和揪心的地方。真實再現戰爭的真實圖景,應當是 戰爭文學創作的一項重要任務,然而長期以來卻一直是我們的一塊短板。人們常;乇苡|碰戰場的真實,認為戰場直接呈現還原戰場的殘酷與血腥,是不宜為和平生 活中的讀者和觀眾所了解的,因此在我國為數眾多的戰爭題材作品中,生死相搏、血流漂杵的戰爭,常常如敵我雙方進行智謀較量的游戲和風展紅旗如畫的凱歌,成 為一首首浪漫的進行曲、抒情詩和小夜曲,像是一件件很輕松、很有趣、很好玩的事兒,這在一定程度上使我們的許多戰爭題材作品顯得虛假矯情、難以理解,達不 到戰爭文學應有的撼人心魄的力量和深度。雖然后來的作品在表現戰爭的真實方面有了一些突破,取得了一定的進步,但仍給人力有不逮之感。相信溫燕霞在寫作 《磷火》時,一定是徹底秉持“戰壕的真實”,力圖通過詳盡的戰場描繪來凸顯戰斗者的普通和崇高、平凡和偉大,從而使我們對中國戰爭文學的印象有了重要的改 觀。盡管作者并未經歷過戰火的洗禮,但作品中大量出現的“戰壕的真實”,都是發生在70多年前的緬甸叢林,給人以如臨其境、如同身受之感。在那種極端惡劣 的雙方攻守環境中,其場景、細節、聲響、動物、植物,兵器、激戰、尸體、鮮血,恐怖、神秘、意外、藏兇、伏險,緊張、無情、殘酷、失態、癲狂,你會驚奇于 作者對戰場時空的感知,對戰斗進程的描繪,對驚悚情節的設置。你會被這樣一些方面的描寫緊緊扣動心弦,如日寇的兇狠與刁鉆,緬軍的殘忍與陰毒;又如同兩軍 在任何環境和情況下,你死我活的激烈搏殺與過招,在戰斗的巨大壓力下,軍人的行為與心理幾近失常和魔瘋;再如士兵飲水時看見水下就是戰死者的面孔,遠征軍 1000多名傷者悲壯的點火自焚,女護士吳絳仙拉響手榴彈同敵人的同歸于盡,等等。這一切都是慘烈的戰場所可能發生的,讓我們既看到戰爭正義的一面,又看 到其非人性的另一面。一路讀來,令我們內心不斷地被刺痛和灼傷,忍不住要為那些為國征戰的死者與傷者歌哭。
我不禁要想,當一位女作家直面戰爭的殘酷時,她會具有怎樣的寫作心態與狀態呢?透過其對“戰壕的真實”的描寫,不能不令人驚異于其熱忱中的冷 靜,慘烈中的唯美,戰場上的一切形態都在溫燕霞的筆下,以驚心動魄甚至是撕心裂肺的面貌呈現著,這要作者以多大的心力與堅忍的意志來完成這樣的作品。這一 切又都體現在人物作為軍人的角色在戰爭所遭遇的命運中,如錢釋伽、姚志君、王棟梁、吳絳仙、蔣恩、汪存惠、馬見喜、葉金子、歐陽明夏、符允香、米蘇秦,以 及美軍參戰者詹姆斯、薩姆、安德森、丹尼爾等。他們可能只是一個學生、翻譯、醫生、護士、獸醫、機工、照相師等,他們平靜的從日常生活到戰場上的出生入 死,再到生命的突然毀滅,在戰場煉獄般的環境中,其浴血征戰的過程,就是人性檢閱的過程,就是鳳凰涅槃的過程,所有人都在這戰爭的“血肉磨坊”中,經受著 生與死的無?简!皯鸷镜恼鎸崱钡拿鑼,反映了作者寫實的能力、審視戰爭的立場和悲天憫人的情懷。但從某種意義上講,表現“戰壕的真實”又不是其最終的 創作目的,不僅僅在于直面戰爭所造成的殺戮、血污與犧牲,表現戰斗者所面臨的慘烈絕望的戰爭環境,而在于通過對軍人的性格、性情和表情所進行的精確描寫, 令人相信這一切并不是憑空的虛構與想象,而簡直就是中國遠征軍當年入緬作戰情景的再現和還原;進而通過對血肉橫飛、瞬間即人鬼殊途的戰場上最激烈的戰斗、 最無畏的沖鋒、最慘烈的犧牲,以及通過對于生命的珍重和人性的解剖,反映出作者對她筆下的主人公們滿腔熱情的又是母愛般的欣賞、贊美和悲憫,對戰斗者和戰 死者無限的尊重與無盡的懷念,以及深懷于心、激情于聲的關愛與痛惜。值得注意的是,小說賦予戰斗中的主要人物大多都有高大俊美、青春靚麗的外表和美好善 良、敏感動人的內心,以及生澀清純、可供淺唱低吟的浪漫前史,這顯然寄寓著作者的某種審美理想,不僅在戰斗進行之中,平添了幾多令人回腸蕩氣的魅力,或許 更加重了犧牲的悲愴,意味著毀滅更使人深感痛徹,庶幾可見出作者寫作上的諄諄之心和深厚功力。
如果將《磷火》放在世界戰爭文學的范疇里來考察,其對“戰壕的真實”的描寫和人性的展示,也許都并不算十分新鮮,但對于中國的戰爭題材創作而 言,則提供了非常寶貴的經驗。其寫作無疑屬于中國作者關于戰爭生活的觀察視角與寫作風格。從作品對這幾個遠征軍官兵經歷和命運的描寫來看,戰爭決不是按照 既定的臺本演出的大戲,而是呈現為一種魔鬼般詭譎萬變的復雜而恐怖的過程。每一個軍人作為鮮活的生命個體,都處在某個戰爭的局部與環節之中,其命運既可能 是可控與可知的,又可能是隨機與偶然的,充滿著無窮的可能、未知與變量。那些走向戰場的男女,無不將在戰爭中面對和承受猝不及防的難測命運,生與死、榮與 辱,在瞬間就決定了,幾乎沒有任何轉圜的余地。戰爭這一被欲望與蠻力驅動的巨獸,在戰爭籠罩的時空下,無情地吞噬著軍人們鮮活而年輕的生命,或將他們青春 美好的軀體打殘。再青春艷麗無比的生命之花,都有可能在魔鬼的利爪面前,在焚情的烈火面前頃刻凋謝。然而這又無損于中國軍人身上所表現出的愛國主義、英雄 主義和人道主義精神。中國軍人在域外的征戰經歷了如此血與火的洗禮與磨難,作者以酣暢的筆墨,加以極為生動淋漓的描繪,這其中似乎并無多少畏首畏尾的禁忌 可言。戰爭給了溫燕霞異常復雜的洞悉與想象、感受與理解,她因此將其復雜地寫出時,包含著戰爭與和平、歷史與現實、文明與野蠻的沉重主題,此或可視為圭臬 的溫燕霞式的戰爭題材作品。其實發生在中國疆土上的戰爭,其慘烈程度一點也不亞于溫燕霞筆下的域外之戰,甚至在廣度和深度上可謂更甚,倘若我們如溫燕霞似 的勇敢走進去,用一管如此通透有力、蒼涼雄健的筆加以描寫,中國的戰爭文學就將是另一番燦爛圖景。
重要的還在于,大學歷史系出身的溫燕霞,顯然對歷史有獨特的感知、想象與理解能力,對于戰爭的歷史亦應如此。然而把握與描寫戰爭的場景和細節, 又是任何史書都不可能提供充足可靠的內容,來支撐其進行如此逼真傳神、意味豐蘊和力透紙背的文學寫作的。而這對作者所要達到和實現的強烈直觀的戰場效果來 說,必然是更為短缺的,必須靠作家對歷史的特殊感知力和卓越的想象力,來重述與再現那場戰爭特有的場景和具體進程。這對早已遠離戰爭的女作家而言,顯然既 是嚴峻的考驗,也必然使其充滿創造的激情與快感,并讓其文學才思與藝術氣韻,通過這樣一部長篇小說,如江河般奔騰流淌而來。一個重要的方面就是要弄清歷史 的真相與因果,再進行歷史的書寫,這樣的歷史書寫才是真實可靠的,而不是僅憑意念進行判斷、臆測和演繹。溫燕霞在作品中體現出的敘事能力、強健筆力與硬朗 風格,以不輸于男性作家的巨大膂力,讓我們時時為其感到吃驚。相較于男性作家,她的文字來得更加柔美細膩,更能體現人心人性人道的溫暖。作者敘事的大開大 闔與自由進出,不僅極富調度的彈性和張力,也使作品具有了極大的生活容量。小說中的許多情節極具畫面感和鏡頭感,這又顯然受益于對影視作品的借鑒,因此我 們在閱讀作品中的戰場描寫時,仿佛置于立體而與時間同行的四維時空,感受征戰者既是在蒼茫歷史中又是在敘述現實中的浩氣干云的存在。
然而是什么力量支撐著溫燕霞進行這種強有力的寫作的呢?我想這就是從作品后記《以筆為證》中披露的,是其從內心里升起的無盡感動。當她在某個眾 聲喧嘩的除夕之夜,獨坐書房傾聽“震耳欲聾的鞭炮聲”時,偶然接觸到這一題材,而使她因“從未聽過有關中國遠征軍的只言片語”,而產生一種深深的自責與羞 恥感,促使其以不可扼制的巨大激情來進行這本書的寫作。這絕不是一時的沖動,而是用三年時間將“心血當作墨水”的真情流露與噴發,是以艱難的跋涉來兌現的 一種心靈承諾。作品精湛的敘事策略,使《磷火》仿佛成為一部傾聽亡靈訴說的作品,作者借此方式表達出對于仍舊漂泊的亡靈施以的深切祭奠與祈禱,希望給那些 逝去的英魂以回歸式的慰安。在此,我們不僅向那些為國出征、為國征戰、為國捐軀的九死未悔的中華兒女,也向對這一題材懷有深厚感情與莊嚴責任的作者表示極 大的敬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