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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忠實:寫下秘史中的秘史,黑暗中的黑暗(張莉)

    http://www.rjjlock.com 2016年05月03日10:13 來源:信息時報 張莉(文學批評家)



      2016年4月29日,著名作家、《白鹿原》作者陳忠實因病在西安去世,享年74歲。消息傳來當天,文學界、出版界、評論界紛紛表示哀悼。青年文學批評家張莉聽到消息后,當即寫成評論、追悼文章一篇,以示對這位優秀小說家的敬意。

      一

      每年上當代文學史課,我都會和同學們一起閱讀《白鹿原》,討論那位遠在西安的小說家陳忠實。

      從1991年開始,陳忠實建構起屬于他的紙上鄉原“白鹿原”,為我們勾畫了一段永遠不能磨滅的歷史,也為我們刻下了一群永遠不能忘記的祖先!愔覍嵑汀栋茁乖芬黄,構成了中國當代文學史不可或缺的部分。

      每次課堂討論,同學們都會提到那位女性田小娥。他們共同的問題是,陳忠實為什么會寫這樣一位女性?我想到他的那篇《<白鹿原>創作手記》。其中,他提到少年記憶。

      “這是解放前夕的事,我還沒有上學,卻有了記事能力,一個結婚不久的新媳婦,不滿意包辦的丈夫和丈夫家窮困的家境,偷跑了。這種行為激起的眾怒難以輕易化解,在一位領頭人的帶領下,整個村子的成年男人追趕到新媳婦的娘家,從木樓上的柴禾堆里扯出來藏匿的新媳婦把她抓回村子,容不得進門,就捆綁在門前的一棵樹桿上,找來一把長滿尖刺的酸棗棵子,由村子里的男人輪番抽打。全村的男人女人把那個捆在樹桿上的新媳婦圍觀著,卻不許未成年的孩子靠近,我和小伙伴被驅趕到遠離懲罰現場的空巷里,看不到那長滿尖刺的酸棗棵子抽擊新媳婦臉皮時會是怎樣一幅血流滿面的慘象,只聽見男人們粗壯的吶喊和女人們壓抑著的驚叫聲中,一聲連著一聲的撕心裂肺的慘叫,肯定是刺刷抽打時不堪忍受的新媳婦本能的叫聲!

      讀手記,我曾多次勾勒那個場景,設想那位不到七歲的男孩子聽到女人慘叫的表情。種子早已種在少年心頭。是同情,是恐懼,是憤怒,還是渴望沖進去,抱打不平?四十年后,這一場景出現在了《白鹿原》中。我以為,某種意義上,那位新媳婦的慘叫聲對陳忠實構成的是“創傷性記憶”,這是他為何要寫田小娥這一人物的最早緣起。

      二

      創作手記中,陳忠實講述過他查閱二十多卷《藍田縣志》的感受,縣志中,有四五個卷本是用來記錄貞女和烈婦們的貞潔事跡。

      第一卷第一頁,他看到關于某村某氏的記述,一個女人十五六歲出嫁到某家,生子,后喪夫,撫養孩子成人,侍奉公婆,守節守志,臨終,族人送燙金大匾牌懸掛于門首。卷冊里,整本都是不同村莊不同姓氏的婦女,都是丈夫死后守貞守寡,直到生命最后一刻。而到了后面幾本的縣志,便只記下了某村某氏,連一句事跡和名字都沒有留下。

      面對貞婦名錄,陳忠實說他的疑問是,那些女人們曾經經歷過什么樣的漫長而殘酷的煎熬,她們如何用活潑的肉身堅守道德規章里專門給她們設置的條律,換取縣志里幾厘米長的位置。

      他感到最基本的女人本性所受到的嚴酷摧殘,心里產生了“一個純粹出于人性本能的抗爭者叛逆者的人物”。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作家心里孕育那個女人。

      作為女性讀者,每每想到這些隱秘的創作緣起,我便對陳忠實先生抱有另一種敬意。

      三

      來到紙上的田小娥,不是一個束手就擒者。陳忠實絕不會再讓他的女主人公被動地挨打挨罵。她固然也曾經被“刺刷”羞辱毆打,她固然也遇到背叛和輕蔑,但是,她有她的個性、她的肉欲、她的憤怒、她的反抗、她的報復。白嘉軒用“刺刷”讓人當眾把她打得鮮血淋漓時,她不屈服,她以惡還惡,引誘他的兒子白孝文,一定要把他的“褲子碼下來”。在最初,她并不是罪惡的,在鐵板一塊的罪惡面前,她如何才可以在縫隙中找到一點兒光?田小娥與白嘉軒之間的爭斗過往,是一個不檢點的女人與一個仁義男人的較量,是一個犯規者與裁判之間的較量,但是,也并不這么簡單。

      白嘉軒真的是仁義的嗎?這個人身上,是“仁義”與“非仁義”并存。他以仁義之名,行不仁義之實。小說中,田小娥死后尸體腐爛,帶來了一場瘟疫。村民恐懼,向死去的“淫婦”、“婊子”磕頭,許愿要為她“抬靈修廟”。但白嘉軒卻毫不反。骸拔也还獠唤o她修廟還要給她造塔,把她燒成灰壓到塔下,叫她永世不得見天日!彼粌H僅在那位受盡凌辱的女人舊居上造了塔,甚至還將荒草中飛起的小蛾子一起燒死。

      田小娥和許多男人發生關系,那些人以與她上床的方式占有她,羞辱她,利用她。反過來,她也以她的方式照出那些男人的虛偽、卑劣、無恥、冷漠以及丑惡。她是一面照妖鏡。正是在這個女人的哭嚎和肉體面前,我們才看到了仁義的另一種面容:那么黑暗、那么虛偽、那么殺人不見血。由田小娥反觀,我們甚至發現,那位被公認為最敦厚、最仁義、最有善心的人,同時也是最冷酷、最冷血、最變態的食人魔。

      在《白鹿原》中,陳忠實引用了巴爾扎克的“小說是一個民族的秘史”的說法。它被認為是分析這部小說最相配的鑰匙。但依我看來,那秘史中還有秘史,黑暗中還有黑暗。如果你從田小娥的立場看去,你會看到秘史中更為酷烈的一面。那是女人受到屈辱不得不反抗的歷史,那是女人被欲望、貧窮操縱無路可走的歷史,也是受害的女人變成厲鬼也要想辦法去報復去喊冤的歷史。

      當然,盡管陳忠實對幼年時那位慘叫的女人無法忘記,但是,他并沒有從淺表上去理解人性,她們身上有純潔、有善良,但也有黑暗和罪惡。在他那里,女人的性格不是單薄的而是多重的。女人的生成不是被動的,而是主動的。她們有她們的主體性!栋茁乖窌鴮懥藰O端歷史語境里的人,與其說陳忠實想寫形形色色的男人和女人,不如說他最終想探究的是亂世中人性的變異,人性的丑陋,人性永不見底的深淵。

      四

      陳忠實曾接受過閭丘露薇的訪談,他談笑風生、風趣幽默地講述過創作這部小說的前前后后。在提到書中那些廣受關注的性描寫時,他非常嚴肅,他說他曾為那些“性描寫”寫過兩張小紙條。

      一張是三句話十個字:“不回避,撕開寫,不作誘餌!绷硪粡垊t是:“生的痛苦,活的痛苦,死的痛苦”。他動情地講述過寫后一張小紙條時的情景!疤镄《鸨还谷盟箸S鋼刃從后心捅殺的一瞬,我突然眼前一黑擱下鋼筆。待我再睜開眼,順手從一摞紙條上寫下‘生的痛苦,活的痛苦,死的痛苦’十二個字!薄且凰查g,田小娥身上的痛苦、羞恥和疼痛穿越而來。只有把她所經受的一切刻下來,才對得起那些女人;對得起那些密密麻麻排列在節婦名單的人;對得起那些未在名冊里的、活在民間和傳說中的女人們。

      他做到了。

      五

      為什么要在年近五十歲決定寫《白鹿原》?陳忠實說:“我想我死的時候有一本墊棺作枕的書!

      今天,陳忠實逝世消息傳來的那一刻,我想到了這句話,也想到他在采訪中說起這句話的莊重表情。想來,以《白鹿原》這樣一部優秀的、沉甸甸的史詩性作品“墊棺作枕”,是陳忠實作為小說家的安慰,也是他的驕傲和榮耀吧。

      2016年4月29日

      鏈接

      《白鹿原》

      出版小歷史

      1993年6月,《白鹿原》單行本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引發讀書界、評論界及讀者高度贊譽,被譽為“民族的秘史”、“當代中國文學的里程碑”。

      1997年,《白鹿原》榮獲第四屆茅盾文學獎,并先后被翻譯成法、日、韓等多種語言在世界傳播。

      2012年,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白鹿原》手稿版與“《白鹿原》出版二十周年紀念版”。

      2016年,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十卷本的《陳忠實文集》,其中第四卷為《白鹿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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