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作家來說,或者說,對于小說來說,“忠誠”是無法描繪的?梢悦枥L的是什么? 是性格與行為,———是人物的責任心,是擔當的勇氣,是不推諉的堅韌。要回答 《項鏈》 這部小說里頭有沒有忠誠,只要看一看路瓦賽夫婦有沒有責任心就可以了。忠誠與責任心是合而為一的,一個在理念這個領域,一個在實踐這個范疇。
莫泊桑全力描繪了馬蒂爾德的虛榮,全力描繪了命運對馬蒂爾德的懲戒,但是,為了使得 《項鏈》 這部小說得以成立,吊詭的事情終于發生了,他不經意間塑造了另一個馬蒂爾德:負責任的馬蒂爾德和有擔當的馬蒂爾德。
也許我們不該忘記莫泊桑對“十年之后”馬蒂爾德的外貌描寫。這是 《項鏈》 里頭極為動人的一個部分。他描寫了馬蒂爾德的“老”,他還特地寫到了馬蒂爾德“發紅的手”,這是粗糙的、長期泡在堿水里的、紅腫的、標準的“勞動人民”的手。在莫泊桑的本意里,這個“老”與“發紅的手”自然是罰單,———你就虛榮吧,你已不再年輕,你已不再美麗。
說到這里我想談談另一個問題,那就是作家的性格。有些作家的性格是軟的、綿的,有些作家的性格是硬的、狠的。哪一個更好? 心理學告訴我們,性格無所謂好也無所謂壞。但哪一種性格更適合做作家,這就不好說了!笆周洝笨梢猿删鸵粋作家,“手狠”也可以成就一個作家,這和文學的思潮有關。但是,總體上說,有能力、有勇氣深入的作家總是好的。我喜歡“心慈”、“手狠”的作家。魯迅就是這樣!靶拇取奔印笆趾荨贝蟾趴梢运阕鞔髱熂壸骷业墓餐卣髁。用李敬澤的說法,寫到關鍵的地方,“作家的手不能抖”。李敬澤說得對。是的,你的“手”不能“抖”。你“手抖”了,小說就會搖晃,小說就會失去它的穩固和力量。小說家是需要大心臟的。在虛擬世界的邊沿,優秀的小說家通常不屑于做現實倫理意義上的“好人”。
莫泊桑就“手狠”!鞍l紅的手”就證明了莫泊桑的“手”有多“狠”。是的,對于一個曾經光彩照人、眾星捧月的女性來說,還有什么比“發紅的手”更令人不堪呢。在這里,莫泊桑的手必須狠,否則就不足以懲戒,就不足以批判。
但是,從另一個意義上說,馬蒂爾德是在一夜之間“老去”的么? 她的手是在一夜之間“發紅”的么? 顯然不是。這個“老”與“發紅”是漸變的,有一個漫長的過程。是十年。在過去的十年里頭,馬蒂爾德目睹了自己的面龐慢慢地“老”去,目睹了自己雙手慢慢地“發紅”。她也許流淚了,但她沒有放棄,她沒有逃逸。所以,這里的“老”和“發紅”就是責任,就是忠誠。
的確,莫泊!笆趾荨。當他通過自己的想象看到馬蒂爾德的雙手慢慢“發紅”的時候,另一個概念必然相伴而生,那就是“十年”。在 《項鏈》 里,莫泊桑用了一半的篇幅在懲戒馬蒂爾德,他給馬蒂爾德“判了十年”。這附帶著又告訴了我們另一件事,那就是馬蒂爾德的耐心。
我對“耐心”特別地敏感。之所以敏感是因為我有一個發現,這個發現想必朋友們都會同意,當代的中國是沒有耐心的。我們熱衷于快。我們喜愛的是“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這太滑稽了,這個振奮了我們幾十年的判斷傷害了我們這個民族,它讓高貴的生命變得粗鄙,直接就是印鈔機上吐出來的印刷品。我們人心惶惶,我們爭先恐后,我們汗流浹背,我們就此失去了優雅、淡定、從容和含英咀華般的自我觀照。沒有耐心,極大地傷害了我們這個民族的氣質。
耐心有它的標志,———我們能像還錢一樣耐心地掙錢;———我們還能像掙錢一樣耐心地還錢,就像馬蒂爾德所做的那樣。其實我想說的是這個意思,掙錢的態度決定了還錢的態度,還錢的態度也決定了掙錢的態度。掙和還都特別重要,沒有人只掙不還,也沒有人只還不掙。要好,兩頭都好,要壞,兩頭都壞。
心情愉快,我終于要說到錢了。
關于錢,《項鏈》 告訴我們,在1884年前后,也就是壟斷資本主義社會,一個法國教育部的書記員收入是可以過上中產階級生活的。我說“中產階級生活”倒也沒有胡說,無論莫泊桑怎樣描寫馬蒂爾德對自己的生活多么不如意,但是,她的家里有一個來自“布列塔尼”的女傭。因為女傭的存在,再怎么說,馬蒂爾德也是衣食無憂的,甚至可以說,是豐衣足食的。
一個鬼魅的東西終于出現了,這個鬼魅的東西叫鉆石項鏈,換句話說,奢侈品。再換句話說,奢侈的生活。這條項鏈有多奢侈呢? 算起來嚇人一跳,等于公務員一家十年的收入。
這句話還可以換一個說法,1884年前后的法國,一條鉆石項鏈可以維持十年的中產階級生活。
我想說,這樣的生活是多么的美好,這個美好就是正常。我愿意把所有正常的生活看作美好的生活,———你是豐衣足食的,只要你別奢侈。
莫泊桑為什么對馬蒂爾德的虛榮不能原諒? 說到底,她奢侈,最起碼,她有奢侈的沖動。
健康的、美好的社會不是不可以有奢侈,可以,但是,只能是少部分奢侈;健康的、美好的社會也不是不可以有貧窮,可以,但是,只能有少部分貧窮。
最為糟糕的社會是,一方面有大量的貧窮,一方面有大量的奢侈。我說這樣的社會最糟糕,依據的是生活的常識:這樣的社會不正常。這個不正常集中體現在兩個方面,貧窮太容易,奢侈也一樣容易。從這個意義上說,1884年的法國是多么的正常。
所以,莫泊桑先生,息怒。在我看來,你所批判的那個“法國社會”是多么的正常,多么的美好。我寧愿相信,你所批判的不是金錢、資本和西方,你所批判的僅僅是人類頑固的、不可治愈的奢侈沖動。是的,奢侈沖動它才是原罪。
最后,我想說一說 《項鏈》 作為一篇短篇小說的大前提。
《項鏈》 這篇小說有一個所謂的眼,那就是弗萊思潔的那句話:“那一串項鏈是假的!边@句話是小說內部的驚雷。它振聾發聵。我相信第一次讀 《項鏈》 的人都會被這句話打暈。換句話說,真正讓我們震驚的是什么呢? 是假貨,或者說,是假。這就是所謂的大前提。
但是,這個大前提恰恰又有一個更大的前提,那就是真。從接受心理的角度來說,“假”在什么條件下才會使人吃驚? 很簡單,“真”的環境。同樣,如果環境里頭到處充斥著“假”,或者說,整個環境都是“假”的,那么,這個“假”將失去它的沖擊力、爆發力和震撼力。
在《項鏈》 里,莫泊桑所采用的小說線性極為明了,假———真———假。借來的項鏈是假的,還了一條真的,最后再發現借來的項鏈是假的!罢妗笔且粔K巨大的磐石,穩固地盤踞在生活的最中央,然后,“假”出現了。在“真”與“假”的沖突中,構成了所謂的小說戲劇性。換一個說法,如果我們將小說的線性做一次調整,變成真———假———真? 能不能構成小說的戲劇沖突呢?
理論上是可以的。事實上,這樣的作品文學史上有。牽強一點說,加繆的 《局外人》 就是這樣的作品?晌覀儾辉撏,《局外人》 并不類屬于現實主義,它是存在主義的代表作。存在主義的關鍵詞是什么?荒謬;闹嚨氖澜缡穷嵉沟氖澜,“假”盤踞在生活的中央,鬧鬼的反而是“真”。
相對于現實主義文學來說,存在主義的真———假———真這個線性關系是不可思議的。它的線性只能是假———真———假。我是不是強詞奪理了? 沒有。道理不復雜,人類對現實世界的認知方式是求真,人類對現實世界的認知目的也是求真。所以,真,或者說,求真,是人類心理的基礎、認知的基礎、審美的基礎和倫理的基礎,最終,構成了我們日常生活的基礎。在這個基礎之上,“真”會使我們平靜、愉悅,而“假”則會給我們帶來震驚與恐慌。所以,現實主義的戲劇沖突只能依靠“假”對“真”的沖擊來完成,而不是相反。
《項鏈》 正是在“真”這個基礎之上所產生的故事。當莫泊桑憤怒地、譏諷地、天才地、悲天憫人地用他的假項鏈來震懾讀者靈魂的時候,他在不經意間也給我們提供了一個重要的信息,那就是,他的世道和他的世像,是真的,令人放心,是可以信賴的。
敬愛的莫泊桑先生,你安息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