慘絕人寰的“汶川特大地震”正在淡出人們的記憶,盡管災難每天都在我們這個星球上無數次地發生。
轟動一時的“抗震救災文學”已經失去曾經的輝煌,盡管文學依然還在我們的生活里異彩紛呈地呈現。
在眾多的災難文學里,用小說形式表現地震題材,毫無疑問首推天津著名作家秦嶺先生,他率先于2008年7月在《小說月報》上推出了中篇小說《透明的廢墟》,可謂中國地震小說第一人,以后又連續在《中國作家》等刊物上發表了《心震》《陰陽界》《相思樹》《流淌在祖院的時光》等中篇小說。他這樣說過:
大凡災難過后,幾乎所有的藝術形式都會瞄準搶險救災、深情救助、重建家園等等,并被冠以“一曲人間的浩歌”、“廢墟上的大愛”云云,我當然不反對災后的人間濟世行為。我的小說中也多次出現救災元素,但我始終讓“救災”成為一個引擎,引領我進入幸存者和死難者的內心。所以,我在我的小說中,讓自己的視野盡量覆蓋到災前、災中和災后。
最近,作者又推出了以“5·12”地震為題材的中篇小說集《透明的廢墟》,其中的《心震》是一個司空見慣的“婚外情”故事,而作者把情人鵲橋會的高潮放在了2008年5月12日下午兩點,以此為切入點,不但展示了紛亂復雜的人間世象,而且直逼深幽神秘的人性!蛾庩柦纭焚x予了主人公老農民袁峁田能穿越陰陽兩界的特殊本領,廢墟下的他經歷了幾次生死輪回,在陰陽兩重天地的對比中,揭示社會的不公,反思人心的不古!锻该鞯膹U墟》取材自汶川地震時那張廣為流傳的,一位死難的年輕母親,用血肉之軀呵護著懷中幼小的嬰兒的照片,小說將場景聚焦在一個單元樓坍塌后形成的廢墟中,通過窘困其中的幾位瀕臨死亡的鄰居之間的心靈碰撞,折射現實的單純與繁復,探測人性的悲哀與偉大!断嗨紭洹妨D告訴我們,災難在改變人們生活法則的同時,也讓情感找到了復歸的平臺,迷惘的心靈獲得了拯救。秦嶺今年三月完成的《流淌在祖院的時光》,寫了一位倔強而正直的“奶奶”,在災后重建的過程中,她寧愿住在災區的破舊危房里,也不愿進城住進兒子的別墅,再現了傳統道德與物欲世界的博弈情景,表現了房屋重建與精神重塑的深刻矛盾。
我一直在尋思,秦嶺先生為何鐘情中篇小說來創作地震文學。記得別林斯基轉述過這么一句話:“中篇小說是人類命運無窮的長詩中的一個插曲!毕鄬τ诨鸨粫r的抗震救災詩歌、散文和報告文學,相對于四川的鄒瑾、賀享雍、駱平等作家的長篇小說,秦嶺采用中篇的體量,就能截取主人公一個時期或某一段生活的典型事件塑造形象,集中而生動地反映社會生活的某個方面。地震是瞬間的,而折射的社會卻是宏觀且縱深的。唯有中篇,可取其一點,如一張照片、一段廢墟、一個物品、一具遺體等,或延伸成一條線,或拓展為一個面,讓作家張弛有度而游刃有余地發揮。
圍繞這地動山搖那一刻,“再現”什么已經不重要了,而我們需要的是“表現”。以此揭示包括作家在內的地震的“幸存者”、災難的“幸運兒”和生活的“幸福人”為何“痛定思痛”。也許有人會說詩歌不已經把“眾志成城”的精神、“感天動地”的氣勢、“大愛無疆”的情懷表現得淋漓盡致了嗎?但是,秦嶺的小說給我們提供了另一種“表現”的空間,那就是直陳因災難降臨而引發的世態百相和人生眾相,直指因抗拒災難而引出的人性詭秘和心靈困惑。對此著名評論家陸文虎在《我們期待什么樣的災難文學》里闡述道:
它不受意識形態和種族的局限,它在形態上是驚世駭俗、不同凡響的;它不能只停留在報道層面,感動我們,它要反思、要想象、要創造,要震撼我們;它要有很高的文化品位。
秦嶺的小說充分體現了災難文學應有的“文化品位”,他不滿足于、甚至有意“忽略”了地震文學的宏大敘事和時政主題,而轉為關注廢墟下的掙扎者,地面上的幸存者,還有重建時的相關者,對他們進行一次命運的叩問、人性的反思、良知的拷問!缎恼稹泛汀断嗨紭洹肥怯玫谝蝗朔Q的方式,即以當事人的經歷和體驗來敘寫的,在抽絲剝繭中娓娓道來;《透明的廢墟》和《陰陽界》則是采用第三人稱的方式,在“全知全能”的敘述中,作者從容不迫地講述著;而剛剛殺青的《流淌在祖院的時光》則換成了一個中學女孩的視角,用她清純而迷糊的眼睛呈現奶奶和父輩們的沖突。在迷茫而清麗的詩意中結束故事:
有次奶奶在夢中問我:“萍萍,我倒想聽聽,把廢墟叫紀念園好,還是把紀念園叫廢墟好?”
沒來得及判斷,我已經驚醒了。夢中的奶奶堅守祖院,時光緩緩流過,一切都是老樣子。
作者之所以要多角度地“移步換景”,與其說是為了全方位地呈現生活的真相,不如說是立體式地再現心靈的真實。在生與死的轉換中,在名與利的糾纏中,在情與欲的交織中,讓主人公承受進退兩難的困擾、接受左右為難的煎熬,從而成為“受難的耶穌”,如《透明的廢墟》的“我”是覺得母親應該活下來,還是她的幼兒應該活下來?《心震》主人公在地震瞬間是應該保護無愛的妻子,還是有請的戀人?《陰陽界》究竟陰間是值得向往,還是陽界應該留戀?《流淌在祖院的時光》里的“奶奶”是住在都市的別墅好,還回到鄉下的老屋好?這些都讓讀者難以簡單取舍和道義評判,從而使他的小說具有崇高而蘊藉的悲劇性。秦嶺小說對人類命運的正視與闡發,觸及的心靈強震可謂振聾發聵。
毋庸置疑,我們正處在一個自然災難頻發的年代,“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敝u論家李建軍在《文學,因何而偉大》一書里說過:“‘活著,并且記住’,這是俄羅斯作家拉斯普京一部小說的名字,其實它應該成為所有小說家的文學信念,成為我們面對苦難的一種堅定不移的敘事態度和寫作立場!蔽蚁,這不僅僅是文學創作,而應該是中華民族,乃至整個人類直面災難、承受命運的共同信念。
(作者為四川文理學院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