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后面的故事(聶震寧)

20多年來，陳忠實的《白鹿原》始終暢銷不衰，以上圖為各種版本的《白鹿原》書影。

　　長篇小說《白鹿原》的作者陳忠實去世了！才73歲，就這樣悄然離我們而去，而他的《白鹿原》還一直處在千千萬萬讀者的追捧熱議中，至今仍以每年10萬冊左右的銷售業績熱賣。1999年，我在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任上組織“百年百種優秀中國文學圖書”評選，《白鹿原》高票入選，緊接著2000年我們出版了《〈白鹿原〉評論集》；2004年起我在中國出版集團主持出版20世紀中國哲學社會科學、文學藝術名著叢書《中國文庫》，《白鹿原》顯赫入選……這些事都還歷歷在目，仿佛昨日。不曾想，天妒英才，這么好的一個作家，這么安靜的一個大作家，一個最具民族氣派的作家，一個視文學如命、與世無爭的作家，就這樣與世無爭地永遠告別了人世。忠實兄寫完《白鹿原》時只是50歲，可臉上早已布滿了溝溝壑壑，我曾經開玩笑：“說文如其人，忠實兄最典型，你的面孔就是白鹿原！”然而，《白鹿原》尚在，斯人已逝。

　　4月29日上午，收到作家陳忠實在西安病逝的信息，連續幾天，不少報刊媒體上都在悼念、回憶他，高度贊譽他的《白鹿原》。小說驚人的真實感，厚重的歷史感，典型人物的塑造和雅俗共賞的藝術魅力，一直獲得讀者和評論界相當一致的高度評價。盡管這部作品遇到過許多坎坷，為了獲得一個茅盾文學獎幾乎弄出文壇典故來，可在許多人的心目中，要說當代哪一部長篇小說稱得上是經典，往往第一個就會提到《白鹿原》。

　　作家獲獎，通常有許多因素在那兒發揮作用，可作品被公認為經典，主要因素只能在作品本身。所謂經典，必定出于作品對社會和讀者影響的廣度和長度，甚至，在一定意義上，還出于社會、民族對于作品內涵價值和審美格調的認可程度�！栋茁乖�》自1993年出版以來，評得上獎也好，評不上獎也罷，它一直在那兒受著讀者的熱愛和尊崇�，F在，可以肯定，隨著時間的推移，這部作品的更多價值還會得到不斷的解讀和認識。

　　這幾天，評價推崇《白鹿原》又成了熱潮�？墒�，《白鹿原》后面的故事，也就是作家和編輯真誠合作的故事，也應當得到更多的解讀和認識。

　　1992年早春，時任人民文學出版社《當代》雜志常務副主編的何啟治接到陳忠實來信，說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白鹿原》已經完成，這是著名編輯家何啟治20多年前約下的作品。陳忠實說他很看重自己這部作品，也很看重人民文學出版社的態度，希望盡快派編輯去看稿，而在此之前，他不會把這部小說交給別的出版社。對于作家的重諾與重托，人民文學出版社上下都很激動，1992年3月底即委派到成都開會的二位資深編輯路經西安與陳忠實接頭。當把沉甸甸的長篇小說書稿交到二位編輯手上，陳忠實想說“我把生命都交給你們了”，但最后還是忍住了沒有說出來，眼淚都要流下來了。他知道出版社編輯處理這樣一部近50萬字的長篇小說書稿，少說也要兩個月，只有耐心等待吧。他跟他的妻子說：準備到鄉下養雞去吧，小說如果不成功，咱們到鄉下養雞去。至此，他的焦慮心情一覽無余。

　　二位資深編輯一位是高賢均，一位是洪清波，他們接到書稿，立刻感覺到作品分量，在火車上就輪換著看，一路上拍案叫好。那時候的車速慢，到了北京，50萬字的書稿正好讀完。只過了20天，陳忠實就接到了高賢均的北京來信，信中高度贊揚他的大作，并且預言必將產生重大影響。陳忠實急切地讀罷來信，嗷嗷大喊幾聲，倒到床上，頓時淚奔如雨。他對妻子喊道：咱們不用去鄉下養雞了！

　　《白鹿原》在人民文學出版社三級審讀中被一致看好。然而，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編輯不只是善于識別好書稿的高手，還是精于編輯書稿的能手。何啟治后來在一篇文章中抄錄了幾位審稿編輯的審讀意見。從那些意見來看，他們不但不約而同地充分肯定《白鹿原》的思想認識價值和藝術魅力，而且也注意到了作品存在的一些問題和可能引起責難的地方。例如，“也有個別地方有枝蔓和不合理的問題”；“不足之處在于筆墨過于均勻，變化較少，‘濃淡相宜’注意不夠。有些性的描寫似應虛一些”；“牽涉到此稿的性描寫如何處理的問題。首先，我贊成此類描寫應有所節制，或把過于直露的性描寫化為虛寫，淡化。但是，千萬不要以為性描寫是可有可無的甚至一定就是丑惡的、色情的。關鍵是：應為情節發展所需要，應對人物性格刻畫有利，還應對表現人物的文明層次有用。自然，應避免粗俗、直接”；“此外，作品還有一些比較弱的或比較經不起推敲的部分(如992頁寫白靈發動學潮，1218頁鹿兆鵬讓鹿兆海送白靈到張村，1427頁反反復復講白孝文買鹿家門樓等等)，應在編輯時或刪或作適當改動處理”；“陳忠實迄今最重要、最成功的小說就是這一部……請發稿編輯把文字加工工作做細一些”；“關于性描寫，我不是反對一般的兩性關系描寫。對于能突出、能表現人物關系、人物性格和推動情節發展所需要的兩性關系的描寫是應當保留的。但直接性行為、性動作的詳細描寫不屬此例，應當堅決刪去，猥褻的、刺激的、低俗的性描寫應當刪去，不應保留……不要因小失大”……恕我隱去了這些編輯大家們的名字，我只是想借此說明，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編輯們是如何珍愛、呵護以及打磨一部優秀作品的。最后，作為《白鹿原》的終審之一何啟治先生，給予這部作品一錘定音：“這是一部顯示作者走向成熟的現實主義巨著。作品恢弘的規模，嚴謹的結構，深邃的思想，真實的力量和精細的人物刻畫(白嘉軒等可視為典型)，使它在當代小說之林中成為大氣(磅礴)的作品，有永久藝術魅力的作品。應作重點書處理�！�

　　就這樣，《白鹿原》在編輯們的精心打理之后，以近乎完美的品質，走向讀者、走向社會、走向世界。

　　出版社認為這是一部嚴肅的文學作品，不會太暢銷，初版只印了14850冊。不曾想此書一路暢銷，一時洛陽紙貴，連連加印，不到6個月已進入第七次印刷，印數達56萬多冊。于是，《白鹿原》后面的故事便有了一番跌宕。

　　原先，出版社與作家簽訂的出版合同是稿費制，即稿費按千字幾十元付酬。作家也認為這是一部嚴肅文學作品，能出版就很好，領到一筆幾萬元稿費也就心滿意足。哪里想到印數竟然一增再增！這時，這家講仁愛重情義的出版社又做出了令作家感動的事情——他們主動提出與作家重訂合同，按最高標準的10%版稅給作家付酬，作家立刻獲得百萬元以上稿費�！栋茁乖�》每年都要加印，迄今印數(含各種版本)已經超過150萬冊，作家獲得的稿費數十倍地超過原先約定的一次性稿酬。

　　作家又一次感動了。陳忠實表示：《白鹿原》版權會永遠留在人民文學出版社。這就是說，任何利益誘惑都不可能使得作家讓作品改換門庭。

　　《白鹿原》的故事還在延續。

　　現在故事的主角又回到作家。2012年，陳忠實提議，在人民文學出版社設立“白鹿當代文學編輯獎”，獎金由他負責提供，以表彰和鼓勵社內成績突出的當代原創長篇小說編輯。陳忠實從稿費里拿出10萬元，出版社也主動提出提供配套資金，每兩年獎勵一次。2013年即把《白鹿原》出版紀念獎授予何啟治、高賢均、洪清波等六位編輯，還給17位老編輯頒發了特殊貢獻獎，獲得首屆白鹿當代文學編輯獎的編輯是楊柳(長篇小說《天香》《武昌城》的責任編輯)和孔令燕(長篇小說《古爐》的責任編輯)。2015年獲得第二屆獎勵的編輯是劉稚(長篇小說《媽閣是座城》的責任編輯)和孔令燕(長篇小說《帶燈》的責任編輯)。陳忠實出席了首屆頒獎會。他操著濃重的陜西口音做了發言，妙筆生花的作家說起話來竟是那么樸實無華。他誠摯地表達了對人民文學出版社當代文學編輯深深的敬意，他說：“我在‘文革’中對文學灰心、失望，很多年不再提筆寫與文學有關的片言只字，是報紙的文學編輯找上門給我反復激勵，使我重新拿起了筆。我第一次寫的中篇小說《初夏》是人民文學出版社主辦的《當代》雜志的編輯和主編在肯定中又不斷提出寶貴的修改意見，反復三年才得以問世。至于長篇小說《白鹿原》，也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編輯在與我經歷并信守了20年的文學之約，最后得以在人文社出版……”說到這里，忠實兄的聲音幾近哽咽，那滿是溝壑的面龐上泛起了微微紅暈，在場的人都覺得作家動情了，擔心他會淌下眼淚……

　　出版界有名言“書比人長壽”，說的就是像《白鹿原》這樣的好書，必將經久不衰。那么，好書后面作家和編輯真誠合作的故事，難道不應當與書齊壽，永在人間嗎？

　　(作者系全國政協委員、中國出版集團公司原總裁，曾任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兼總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