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制中國文學的“快樂”圖譜(張莉)

　　什么是好的批評？它不應該僅僅滿足于給一個文本下判斷，還應該給一個句子、一個人物、一本書帶來新的生命。好的批評能使讀者迸發出想象的火花；好的批評能把舊文本擦亮，賦予它活力；好的批評有召喚能力，能把看起來并不相干的文本神奇地匯聚在一起；好的批評可以引領讀者從四面八方集合而來，使之別有所見……我以為，張檸的《文學與快樂》便有這樣的特質。

　　在這本快樂之書中，文學史固有的壁壘灰飛煙滅。明清小說、現代小說、當代小說；純文學與通俗文學；好人與壞人……那些分類和條框忽然都不見了。張檸的寫作縱橫不羈，他以快樂為解碼器，打開了堅固齊整的中國文學史，也打開了我們對文學形象的舊有認識，從而直抵事物的本質。

　　以快樂為線索，《文學與快樂》串起了中國文學史上那些大名鼎鼎的人物們：阿Q、賈寶玉、西門慶、豬八戒、周伯通。面對這些文學史上耳熟能詳的人物，張檸引領讀者打開他們的內心世界，翻撿那些被我們忽略和習焉不察的部分，直到某一處煥發新光澤。

　　土谷祠里的阿Q無房無地，但他有大把的閑暇時間，游逛、喝酒、賭博、湊熱鬧，阿Q的快樂是一種具有樸素唯物論色彩的底層人的快樂。他的快樂“在于他那種卑微的對身體欲望的追求，對現實生活執著的熱情，他能活在當下，執著此生，滿足于‘今朝有酒今朝樂，未必有命到明朝’的生活”。面對現實，他自我遺忘、自我貶低、也自我撫慰，因而，他獲得了一種社會成本極低的快樂�！斑@是一個卑賤者試圖獲取快樂所采用的卑賤方式，為圣人和君子所不齒�！庇纱�，讀者不由得想到，如果我們不站在圣人與君子角度去看阿Q呢？

　　此書對賈寶玉的分析尤其透辟。張檸說這位公子哥在追尋快樂方面是一位積極行動者，他是一僧一道的實驗品，他的目標就是享受人間快樂。寶玉最大的快樂來自“靈魂的回憶”，或者說來自“天堂的回憶”，主要體現在感官之樂、相聚之樂。他的愿望是不變：不要長大、不要分離、能長久地和姐妹們在一起。對于寶玉而言，終極意義的快樂是肉身和靈魂的雙重圓滿，而這個目標似乎太高了，所以寶玉在現世中并沒有達成。當然，張檸還提到寶玉的另一種“解脫之樂”。當寶玉選擇出家，其實也是選擇回到青埂峰，離開之時，也是“好了”之時。

　　阿Q還是那個阿Q，賈寶玉還是那個賈寶玉。但是，閱讀中，我們對快樂的認識在不知不覺間被校正。從某一刻起，我們看到了這些人物的另一面，那一面新奇、獨特、卓異，你甚至會覺得這個人有如初見。

　　除了賈寶玉和阿Q，讓讀者重新認識的還有西門慶。西門慶是活得“不亦樂乎”的人。作者認為，他的快樂秘訣很簡單，就是一個“過”字：“過分、過度、過失、過猶不及進而一過再過，一直到過世罷休�！蔽鏖T慶的一生就是在這個“過”字的控制下“及時行樂”的一生�！拔鏖T慶的‘女人——金錢——權力’這個‘欲望三角形’，和當皇帝與當嫖客合二為一的結合體，呈現了世代流傳的欲望故事的潛在構型，代表了中國男人最心儀、最隱秘的夢想�！苯涍^他的分析，我們看到的不只是西門慶其人，也看到了幾百年來與西門慶相類的群體。

　　當然還有豬八戒和周伯通。在張檸看來，豬八戒的快樂是食色的快樂，他執著的是世俗生活的快樂，他并不諱言自己是好吃懶做、貪吃好色的豬。他的快樂是緊貼著人的動物性、最基本的俗人之樂。而周伯通的快樂在于他的赤子之心，他笑得快樂，哭得也快樂�！爸懿�通的孩童狀態，不是生物學意義上的兒童，是通過修煉而超越了生物學意義的一種境界：成敗俱忘、寵辱不驚、只顧游戲逍遙�！痹谒�看來，周伯通的武功也是一種游戲狀態，雙手互搏是自己與自己打擂。這是既非儒、亦非墨、又非道的隱士精神。

　　張檸提到他寫作此書的目的是希望找到中國文學中的快樂人物。但是，完全快樂的、讓讀者捧腹大笑的人物卻很難找到，他只在一些人物身上找到了快樂的因子。因而，他說他拾撿的是“快樂的碎片”。其實，每一塊碎片都是有意味的，它代表著快樂的某一層面，它顯然經過深思熟慮的考量而非隨意而為。事實上，作者機警、敏銳，擅長從文本的褶皺里發現碎片與碎片之間的內在關系。在他那里，整個中國文學史是一個整體，每一個文本都不是孤立的，文本與文本之間有互文關系，人物與人物之間也有文學的親緣性。

　　把這些有意味的“快樂的碎片”拼貼在一起，張檸繪制了一幅生動活潑、意義深遠的屬于中國文學的“快樂”圖譜。在書中，“快樂”不再只是一個名詞、一個概念，它是倫理，是美學；它是立體的，也是豐盈的；快樂有小人之樂，有貴人之樂，有惡人之樂，有俗人之樂，也有逍遙之樂；快樂有它的“形而下”，也有“形而上”；快樂是日常的，也是精神的，而最美好的部分當然屬于靈魂……《文學與快樂》是關于文學、關于快樂的書，也是如何理解人自身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