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梅潔七卷本“作品典藏”里,有三部為紀實文學,《山蒼蒼,水茫!贰洞蠼比ァ贰督笠泼瘛,這三部書是梅潔關于中國南水北調中線移民命運的史詩性著作。三部書的出版引出諸多文學話題,現僅就兩方面試說如下:
第一方面,作品的人民性。梅潔始終堅守著“寫人民”和“為人民而寫”的原則,是“人民性”這三個字構成了梅潔創作的一個價值高度。
首先,她塑造了一個龐大的人民群體,這個群體極具草根性。半個多世紀里,中國南水北調中線工程兩次移民83萬。每一個數字后面,都是一個生命、一個命運、一個故事。正是這樣一個龐大的群體,成就了世界上最大的一項水利工程;也正是這樣一個龐大的群體,跨越難以言說的艱難,以半個多世紀的歲月,讓漢水北上,潤澤了北方億萬人民。
其次,梅潔“人民性”的表現,還在于她直面現實,勇敢地書寫了這個龐大群體的生存狀態。寫他們的不適應到適應,和在這兩者過渡中的苦難、掙扎和奮斗。梅潔在作品中,不斷把這些人物放在風口浪尖上,他們確實經歷了人間最大的苦難,也作出了人間最大的貢獻,苦難與貢獻是與這些人融為一體的。
一個有良知的作家,是不能規避人民苦難的真實狀態的。梅潔流著淚寫移民以乞討回鄉的千里大返遷,寫他們返遷后,衣食無著,在江邊、路邊、城邊、碼頭邊的茅棚里,過著長達20年的艱難生活。
當新移民政策到來時,他們又開始成車成隊的第二期大搬遷。到達陌生的地方,他們看到樓房就相信未來的生活是好的,他們有了1.5畝的土地,就覺得這個土地上能夠生長財富。這是一種非常堅硬的精神,梅潔是能感受她故鄉人民的韌性的。
再就是,梅潔以重筆寫出她的父老鄉親的大義,這就是百萬移民的道德觀。百萬人匯成的大義,成為推動這項水利工程順利完成的精神力量。這些終年勞碌在祖先留下的土地上的農民,他們一旦懂得了遷徙的大趨勢和必需性,就慨然地說:祖國在上,我把家鄉獻給你!他們站在故鄉的河邊、山岡,幾百人的哭聲感天動地;他們含著眼淚,把家中的鑰匙埋在父親的墳前,叩頭告別,舉家離去;剛生下一個月、兩個月,甚至六天的孩子都走在了遷徙的路上;而當成千上萬畝橘園沉入江底時,他們哭過喊過之后,又默默地開始新的謀生;他們流著淚說:我們知道北方人渴,我們可以搬遷……
這是怎樣的大善大愛?這是怎樣的顧全大局?梅潔將這種升華為革命性的道德觀,寫得異常悲壯,使她筆下的人民,彰顯出一種凜然大氣。
第二方面,梅潔以自己的深情,為三部曲建立了另一個巨大的支撐。梅潔融匯在作品中的深情,是一種靈魂的出行。如同古日耳曼人能在深夜聽到太陽向東運行的聲音一樣,梅潔懷有著同樣的靈性和情懷。
梅潔少小離開故鄉,31年后,為尋找家園而重歸故鄉。她能夠聽到故鄉“葬在水下的音樂”;她把故鄉的山梁說成是藍色的,在那兒可以看到母親揚一揚手;她說父親是“一匹白色的風”,能夠穿越天堂和地獄,來到她身邊幫助她前行;而她故鄉的父老鄉親和大河,更可以展開心靈與她對話。
我們讀梅潔,她前期的故鄉就是一條溫暖的大河,是母親發髻上的一朵紫色花,是她提著竹籃洗衣服的故鄉。當《山蒼蒼,水茫!愤@部作品完成的時候,梅潔認為自己的故鄉是天火焠煅而成,它充滿了真實和艱難,同時它充滿靈性和哲學的光芒。哲學的光芒照耀了故鄉、照耀了大河,也照耀了梅潔自己。
《山蒼蒼,水茫!钒l表15年后,梅潔開始她第二部作品《大江北去》的寫作。她先沿漢水、丹水走了100天;再去華北、中原、北京、天津走了100天。在前一個行程中,她看到故鄉的父老鄉親怎樣從山谷中走出來,艱難卻剛強地創造著新的生活;而后一個行走,則是北方極度缺水的危機給她的震撼。漢水要來拯救這個危機。于是,她站在故鄉的江邊無限感慨地說:“你本是天上的銀漢啊,我的漢水!”這是梅潔在行走中視野擴大的感慨。
5年后,梅潔開始第三部作品《漢水大移民》的寫作,在這部作品里,我們發現,梅潔用筆多有剛韌之處,她的情感也變得激越。
她在書中常使用這樣的詞語:“萬人大對接”“生死鏖戰”“決絕一搏”“驟起雄風”“背水一戰”等等。她把這場曠世的人民大遷徙,當作一場“沒有硝煙”的戰役來書寫。她敏銳地發現這場戰役“沒有敵人”,但卻必須用“精神、責任、擔當甚至血肉之軀去穿越槍林彈雨!庇谑,一場關于生產關系轉換中與生產力之間相砥礪、相調節的大命題,出現在梅潔的筆下,使她的筆墨中生出豪邁之氣。
總之,當梅潔為她的中線移民三部曲畫上句號時,她為那些作出大貢獻大犧牲的父老鄉親,樹立了一座豐碑,也為她的創作樹立了一座豐碑。這碑聳立于云天,也載錄于歷史。
(田珍穎,作者為評論家、《十月》雜志原副主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