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西三大家——路遙、陳忠實、賈平凹,都是我多年的好友。這種友情既與文學有關,又超越了文學,并不含什么功利的因素,可以說是大西北文友間真摯的相知相敬之情。
先說幾句路遙。路遙去世前,心中有一憾事,他覺得沒完成他曾許諾我的,夏天要帶著我一站一站地走遍榆林地區。那時去榆林好像很遙遠很浪漫。李星向我鄭重轉達了路遙的抱憾。
看梁向陽的《路遙傳》我不由落淚。路遙在好幾封給白燁的信的末尾,都要寫上“向雷達兄問好” ,“雷達處問好” 。路遙在一封信里直率地表達過對我的不滿。他說,看了我發在《求是》雜志評《平凡的世界》的長文,雖然有氣勢,篇幅也長,但他還是不滿足,覺得沒有放開來,想到是《求是》這樣的黨刊,他也就可以理解了。他在另一封信中,針對有人說他活動茅盾文學獎,他不平地說,我能活動什么,我頂多去找雷達。當然,他并沒有為此找過我。路遙去世前最后一封信的末尾,還是那句,“向雷達兄問好”(以上均見《路遙傳》 ) 。我要感謝白燁先生,他不把這些信拿出來,我永遠也不會知道這些事。我本人沒有什么重要的,但路遙能這樣念我,想我,看重我,在給別人的信中談論我,真讓我淚水盈眶!路遙也給我寫過幾封信,不是我不拿出來,而是特意夾起來,怕丟。我一向馬虎,但他的信還是珍視的?蛇@四封信,就像失聯的馬航370一樣永無蹤影。我找得辛苦,它們就是不露面,這次裝修老屋,再次搜索,仍不見。好像天堂里的路遙自己把它們收走了。
我和陳忠實之間,同樣感情深篤。他只長我一歲,我總覺得他是老大哥,比我大得不止一歲,他比我穩健深沉得多。我們好像沒有經過慢熱的階段,就一見如故。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在《文藝報》當編輯, 《信任》得獎后,文學新人欄目要發陳忠實的介紹,具體是我聯系的,F在用得很廣的陳忠實與農民在地頭的相片,最早是從《文藝報》上發出的,是新華社稿。那時我們通了信沒見過面。后來我讀了《初夏》 《藍袍先生》 ,極其贊賞,還是沒有面對面地交談過。
在我的印象里,我們真正的認識、交談,是在1992年的暮春。那天,他胳肢窩里夾著外衣,滿頭冒汗,風塵仆仆地進了陜西作協的院子,然后敲開某個辦公室的門,坐下來喝茶。我恰好在場。那時我但凡到西安,常愛在陜西作協院里呆著。李星介紹說,這就是雷達。他說知道早知道。他人一直住在灞橋,這天是臨時進城辦事。我們越談越投機,他一點也沒有拿我當生人,對我很坦率,很信任,他說現在要調他到陜西省文聯,他堅決不同意去,他不為爭位子,只想好好寫作,真到了文聯,當個領導又能咋的,其實啥也弄不成。他說為此他與宣傳部領導吵了架。在他心中,文學是高于一切的,別的都要給創作讓路。他說有一個長東西他寫了好幾年,快完成了,有可能的話,想請我看一看。我說好啊好啊。出版前他并沒找我看。我記得,路遙就是在那一年深秋去世的。
忠實兄所說的長東西就是《白鹿原》 。此作一出,震動了全國文壇。我看后非常振奮,逢人便說,無法平靜。不久《小說評論》率先發了評論專號。那一期《小說評論》的封面不知為何卻用了我的頭像,是攝影家鄭文華拍攝的,里面并無我的文章,全是陜西評論界朋友們的文章。他們才是《白鹿原》的最早評論者。我參加了在文采閣召開的《白鹿原》研討會。當時由陜西省委宣傳部部長王巨才同志率隊,陳忠實當然也來了。在京的許多著名評論家都來了。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馮牧先生最先講了話,接著是嚴家炎發言,第三個就是我主動發的言。我是堅定的,熱烈的,那時還算年輕,有股闖勁。
在此前, 《文學評論》副主編蔡葵先生已向我約評《白鹿原》的文章。我很感謝他,我前后發表在“文評”上的好幾篇長文都是在他、還有彭韻倩的督促下完成的。沒他,怠惰的我什么也寫不出。這次我反復閱讀了作品,也可以說是苦思冥想良久,參閱不少東西,一口氣寫出了《廢墟上的精魂——白鹿原論》 ,近兩萬字。我從正面觀照中華文化精神的角度,從儒家文化與鄉土中國的關系,從塑造文化化的中國農民人格,說到他成功地將多種政治、軍事、黨派沖突轉化為一個個人物的靈與肉的沖突,再到肯定他選擇了超階級的文化眼光,并認為全書具有宏闊的史詩性與開放的現實主義氣派,但也指出陳忠實的世界觀的內在矛盾和作品的一些具體缺點。
事實上,當時《白鹿原》并不像現在,得到幾乎一致的高度評價。那時陰晴莫定,歧見紛紜,公開的私下的都有,有的意見很尖銳、很嚴重。不同意見主要來自兩個不同的方向。一個是領導層,甚至高層中一些人,主要質疑作品的政治傾向有無問題。據我所知,有次中宣部開會,會后丁關根讓郭運德留下,問他《白鹿原》到底怎么樣,郭運德在一些重要的方面對作品給予實事求是的肯定,丁關根好像聽進去了,但并未立即表態。此前,廣電部一位副部長公開在報上發聲明,稱“ 《廢都》 《白鹿原》揭示的主題沒有積極意義,更不宜拍成影視片” 。不過那時有點各吹各的調,并沒有立即的制裁措施。另一個方向來自一些中青年學者的看法,記得《鐘山》《文藝爭鳴》甚至《小說評論》都發表過一些言辭尖銳的批評。我至今認為這是正常的學術爭鳴。只是隨著時間的流駛, 《白鹿原》自身的魅力的不斷展露,逐漸消解了那些嚴苛的聲音,即使今天,對《白鹿原》仍會存有一點不同看法,這很正常。
第四屆茅盾文學獎超過規定時間,拖了三年都不評,潛在的原因可能與如何安置《白鹿原》有關。在先,國家出版局在天津搞了個“近五年全國優秀長篇小說獎” ,何啟治、林為進和我作為評委,聯合提議增補《白鹿原》 ,未被采納,當然這也不是天津會上的領導馬上可以決定的。 《白鹿原》最終獲得茅盾文學獎,與很多有識者的積極評價,與形成了較強的輿論環境都有關系。尊敬的陳涌先生當然功不可沒,他的表態、評價,使這個棘手的問題最終得以化解,三分之一的資深老評委是信任他的!靶抻啽尽钡膯栴},成為現今某些人非難陳忠實的把柄,事實上歷史上任何偉大的、新生的事物要得到認可,都要經歷一個曲折的過程,包括某種適當的妥協和委屈。 《白鹿原》的獲獎,不僅是一部優秀作品實至名歸,而且是思想上、意識形態上、文化觀念上以及上世紀前五十年歷史評價上的一次大的突破。
大約2008年前后,文化藝術出版社的李恩祥同志找到我,說他們要出《白鹿原》評點本,想請我來評點。我想推。他說,你是陳忠實建議的人選之一。我只好應承下來。評點本出來后,還在報章上發生過一番爭論,但總體反映尚好。這家出版社的具體編輯,不太懂中國古典小說有眉批、夾批、旁批種種講究,字號也應有區別。我的評點,他全放在最下邊,用最小的字,和注解混在一起,再版也不改,我就沒興趣了。我從未和陳忠實交換過對評點本的意見,只看見他書不夠了也用這個版本送人,這我才放心了。
在有些人筆下,陳忠實像個為聲名所累的、有求必應的“好好先生” ,其實完全不是這樣,他的性格很倔強,愛憎分明,嫉惡如仇,他并無私敵,也從不加入飛短流長的議論,忠厚而且寬廣。有人對他作為小說巨匠或偉大小說家有所懷疑,因為他只是個高中畢業生,因為他從不顯出學貫中西的模樣,其實,他開創了一條獨創的發人深思的道路。只要看看他那些密密麻麻的閱讀名著的筆記,創作手記,那么多的小本子,想想他雖做過公社副書記等職,他酷愛文學的習性一刻未變,從小養成筆不停揮的習慣,練筆千萬次,永遠處在鮮活的生活中。像柳青先生永遠在長安縣一樣,他長期住在灞橋,生活、讀書、寫作永遠三位一體。這才是從中國經驗中產生的具有中國氣派的杰出作家,是實踐第一的成才之路。
忠實去世的那幾天,我的網頁上忽然跳出了陳忠實提到我的名字的一個條目,那是2011年中國作協主席團會議在太原召開時《山西晚報》記者謝燕對他的采訪文章,現在又重新發表了。有一段是:“山西晚報:有很多讀者說《白鹿原》后陳忠實再沒小說了,也有人說他寫一部《白鹿原》就足夠了!你聽到過這些說法沒?陳忠實(大笑) :包括雷達(文學評論家)也說我,你要超不過《白鹿原》 ,你就別寫了。山西晚報:你是不是也有這種顧慮?陳忠實:這是雷達的看法,我倒很難說是什么因素,后來陸續寫了一些短篇,反響還不錯。 ”看到這一段,想到你已不在人世,我心傷慘。親愛的忠實兄,你為什么要在這里提起我呢,我心里好溫暖啊,你是覺得我說得對嗎,可是你竟走了,叫兄弟我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忠實兄,你永在我心,永遠,永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