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孔瑞平相識于古交筆會。只記得,當時瑞平因單位有事需提前告退,走之前,將她自行裝訂的一冊作品交于我,說是想讓我提點意見,并希望能有機會付梓出版。其時我因為忙于事務,隨手將之雜于一堆交上來的作品中,并未細看。
后來,當我要主編一套叢書時,便想起此事,于是,找出瑞平的作品仔細閱讀起來,這一讀,不僅讓我對瑞平的寫作另眼看待,而且,由此讓我生出些許感嘆來。
中國是一個散文的大國,諸子爭鳴,先秦文學,唐宋八大家,“五四”新文化運動……或沉雄,或玲瓏,或蘊藉雋永,或樸實平易,或靈動曲折,或冷峻峭拔,每一時期總有許多佳作留給人們去感嘆、去共鳴。近些年來,作家們似乎更偏重于散文的選材(并非技巧)與主題的挖掘,這便使散文無論在形式上還是內容上,都空前地壯闊起來。比如余秋雨,其散文往往從歷史的深處走來,攜帶著一股濃濃的文化氣息,字里行間激起人一種民族的自尊和自信;比如賈平凹,其散文娓娓道來,不急不徐,小中孕大,親切而廣博,如一股涓涓細流,直沁進人的心脾;比如周濤,其散文大開大合,肆無忌憚,游刃八極,縱橫千古,不羈的才華充溢著紙張,每每令人耳目一新。
與大家們的散文當然不能相比,但瑞平寫作散文,卻自有她的路數,是那種有著自己獨特的語言習慣與逆向的思維方式,從而讓自己的作品散發出一股新鮮的泥土芬芳的散文,讓人可以從中感受到遠朋近鄰般的溫暖,其稍嫌凌亂的文本結構、其粗糲的敘事方式、其未經精心打磨的突兀文字,都讓人們在見多了藝術有余而性情不足、圓潤過度而筋骨缺鈣的自戀式散文作品后,再讀她的散文時,內心里微微一顫。
孔瑞平的散文文本中,處處閃耀著哲理性的思想火花,與以往我們看到的許多散文的不同之處,是瑞平明顯摒棄了學院派的散文作者所津津樂道的某些敘述元素——行文的冷靜與節制、闡釋事理的繁復與精致,而她大膽地通過對糅進文本中的借喻物的描述和解讀,進而去思考生命、關注心靈,甚至以些許淡淡的調侃和無奈去探詢、去揭示人類從古代到現代、從東方到西方的亙古爭論:生與死,是與非,美與丑,好與壞,高尚與卑下,深刻與膚淺:“我把自己賣了。//受惠者和受益者好像從來都是我最親近的人(無論是以人倫的名義,還是以法律的名義),所以,我說不出不愿意的話,我不能拒絕……頸上套著繩索,腕間拴著鐵鏈,我蓬頭垢面地終日勞作。//我割自己的肉給他們充饑,抽自己的血給他們解渴,焚自己的骨頭給他們取暖……長期習慣性的喑啞,已使我的聲帶失去功能,喉嚨里發不出聲音。//我能聽到他們快樂的笑、互相的低語,可他們聽不到我哭!(《深夜私語·奴隸》)“美麗的瘋女,就像從云層里掉落到大地上的一個雨滴,墜落的過程中也曾輝映過日光的美麗,可惜就那么一瞬,她落到土地上,馬上就被貪婪的干土吸吮,無影無蹤了!(《山深聞鷓鴣》)某種程度上,散文是剖開了自己的靈魂給人看的一種文體。在瑞平的散文中,以她獨特的思維在我們日常生活中許多見怪不怪(或看不見)的地方入手,漫不經心地將生活中各不相干、互不貫通的東西連綴起來,從而給我們一種警示,讓我們對身邊熟視無睹的事物開始注入激情:“無邊的雨幕以及在無際的原野中默默佇立的‘天豪’(歌廳),場景一如來時,心情卻多了幾分異樣和不安。這偏處郊外、戒備森嚴的淡灰色建筑群里,到底關著多少如花似玉的女兒?而雨幕里默默停放的‘奔馳’‘寶馬’的車主,此刻又在樓里搞著些什么樣的勾當?”(《老爽》)這樣的敘述,需要膽識,需要智慧,更需要具有一顆客觀而悲憫的心;貞浧鹉晟贂r留在記憶深處的美好時光,瑞平卻有了另外的感嘆:“她(賣冰棍者)的‘幸!苊黠@與我的不同。那么,那是什么呢?我不知道她有沒有愛吃冰棍的孩子,她會不會在一天的工作結束之后,給她的孩子帶一根冰棍回去……誰又能告訴棄舟登岸的我,現在可以屬于我的‘幸!,究竟是個什么東西呢?”(《老冰棍》)秉承傳統文人的習性,瑞平以自己良心的率真與坦誠,向我們從容講述著她對具體事物的真情實感;反過來,當我們沿著瑞平的筆端去觸摸發生在她生活里的人與事的同時,我們感受到的是一個有過諸多刻骨銘心的生命體驗的現代文化人脆弱而正直的心靈!
瑞平散文的另一大特點是:樸實——是那種返璞歸真小中見大鉛華洗盡式的樸實,是那種可觸可摸可會于心可動于情的樸實;而這樸實的文字中,卻處處閃現著作者的機智和幽默:“走進曼德拉,走進歷史的洪荒。帳篷里升騰起牛糞火,草地上盛開著小野花。牧歸的人們安坐駝背,馬頭琴韻律悠揚。曼德拉的山頂,彌漫著生命的原音!(《阿拉善四章·教徒頂禮》)樸實的文字中還昭示著一種親情:“父親去了,蔡嶺上新起的墳堆漸漸被茸草覆蓋,我那個‘背靠高山,面朝大!氖澜,隨著父親的離去曾經崩塌,然而,悲痛過后我發現,它又在我的心里重新矗起,不同的是,輪到我自己成為高山大海了!我須讓我離去了的父親不用擔心、不用牽掛,也須讓我辛勞了一生的母親可以依靠、可以指望!(《背靠高山 面朝大!)大大咧咧的瑞平有著一顆善良而多情的愛心,生活中的每事每物,無論是多么地微不足道者,或是多么地高貴顯赫者,在作者的筆下,都被賦予了其特殊的、同時又是非常合情合理的意義,借助著對這些事物的回憶、發現、挖掘,以及嚴肅的思考和升華,作家的思想直接逼入生命的本質,因此,文本中平實的文字里,便有了一種撞擊讀者心扉的硬度,有了一種成熟人格所折射的那種遼闊與沉穩,有了一種對古老傳統與道德的不遺余力的過濾與詮釋,更擔負著一種沉甸甸的責任和擔憂:“說也怪,文學鼎盛時期,文人的標簽從來是簡約的、矜持的,即便不著流行的衣衫,也帶著那么一種前衛和時尚;如今,文學的式微,是大家有目共睹的,隨著‘沙漠化’‘邊緣化’這些不祥的字眼的出現,文學,很快就被這個含義復雜的時代風化得輪廓臃腫、步履蹣跚、面目模糊,猶如伍子胥過韶關,一夜間滿頭青絲變白發!(《文人的標簽》)若是有人先入為主地認為,文如其人,生活中伶牙俐齒的孔瑞平只會寫些擲地有聲得理不饒人的文章,那可就大錯特錯了。作為一位有著相當文化素質和生命體驗的散文作家,瑞平的內心深處依然保留著一塊多情、柔軟的角落,表現在文章中,其樸實的文字里同樣不乏流暢而優美的語言:“我已經記不起這兩個老師的姓了,但是,女老師的歌聲和男老師的城市夢卻一直沉到我的意識深處去了。忘不了那個總是盛滿了水的大搪瓷缸子,忘不了那根從沒有落到過我們身上的教鞭;忘不了女老師快樂的歌聲,也忘不了男老師眺望山外的憂郁的眼睛和我畫在沙石地上的那個四方框子!(《兩個老師》)王國維認為,文章之妙,在于“寫情則沁人心脾,寫景則在人耳目,述事則如其口出是也”,瑞平無疑是有著深厚的傳統抒情散文寫作功底的,面對將要創作的作品,瑞平的下筆顯得游刃有余:“常常覺得,一棵樹就是一個人。//有些樹是孤獨的,它落落寡合,卻又不是隱士,因為它通常都坦然地、一無遮攔地獨自站在廣袤的原野里。這樣的樹,往往有著粗大的樹干和優美的樹形,只此一株,足成風景。見到它的時候,你通常離它很遠:你在列車的車窗里,或是在蜿蜒的山徑上。它讓你怦然心動,卻又無緣近前。這樣的樹,自有它獨特的想法,呼吸深長的、寧靜的想法。//有些樹喜歡聚族而居,家人似的守在一起,這就是一片樹林了。走進它的深處,你會有一種到別人家里做客的感受!(《有些樹》)如此冷靜而深情的敘述,即使放進課本里讓學生們作為范文,也毫不遜色。
文如其人。瑞平善良聰慧,卻心直嘴快、口不擇言,愛旅游,好讀書,識見廣而泛,涉獵博而雜,雖然于寫作起步較晚,短短幾年工夫,卻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績,若能靜下心來再坐幾年冷板凳,去琢磨琢磨文章的細節布置、打造打造自己的個性語言,定能使她的文學創作再上一個新臺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