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度的長篇小說《貧困時代》以少年應運東的成長經歷為線索,通過描寫一個家庭的命運變遷,真實地記錄了江漢平原上的人們在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生活圖景。作家返回到時代的深處,從個人生活經驗出發,通過打撈五光十色的記憶碎片,力圖還原五彩斑斕的歷史畫面,充滿了毛茸茸的生活質感,因而別具閱讀吸引力。
小說集中描寫的是1964年農村“四清”運動到1976年“文革”結束前夜的故事。與傷痕小說、反思小說立足個體價值進行政治、社會批判,著意渲染“傷痛”“迫害”記憶有所不同,達度并沒有預設立場,而是從原初的生活感受出發,細致入微地書寫著特殊歷史時期農村的社會狀況和農民的精神狀況。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農民生活十分艱難。主人公應格嚴妻子患病、孩子眾多,生活比一般人家更為困苦。對他而言,生活的中心就是求溫飽。無論是打魚販賣,還是聚眾賭博,他都是為了養家糊口。他的形象就是當時千千萬萬中國農民的縮影,折射出農民的某些“根性”—— 既粗暴又懦弱,既老實又狡黠,既勤勞又投機,既有頑強求生的掙扎,也有逆來順受的隱忍。他最后悲慘地死于干部的暴虐,這也折射了那個時代的陰影和疼痛。少年運東從小渴望讀書,卻沒有機會升學,失去了任何上升的社會通道。面對父親的暴力,他只有消極反抗,一味逃避;而面對干部的欺壓,他由開始的隱忍到終于爆發,發誓要討回公道,開始了積極反抗。從他的身上,隱隱可以看到作為個體“人”的覺醒。作家將滿腔的同情傾注在筆下的人物身上,沒有強加給他們太多的觀念,而是任由其在生活中游走、觀察,因此,透過這些人物可以窺見在過去的文學敘事中被遮蔽或忽略的許多生動歷史圖景。譬如,鄉村的階級斗爭,遠沒有人們想象的那么復雜和激烈;被日常生活纏繞的政治更多的是與人際關系、宗族矛盾甚至干部的個人素質相關聯。這也啟發了我們,對于歷史的反思,遠不是通過簡單的政治否定和批判就可以實現,還需要返回到歷史現場,去耐心辨析驅動歷史運動的各種復雜因素。著名理論家盧卡契在談論巴爾扎克的創作時曾經說過,從藝術的內在規律出發,作家會描寫他真正看到的,而不是描寫他情愿看到的事物。他的意思是,現實主義創作必須堅持對于真實性的追求。達度的這部小說顯然遵循著現實主義創作的真實性原則,以直面歷史真相的勇氣,真實記錄了自己親身經歷的一段生活,因而具有特殊的歷史認知價值。
在這部小說中,達度詳盡地書寫了四季農事耕作、鄉村日常生活,包括經濟活動、文化活動,事無巨細,娓娓道來。譬如對捕魚、放牛、殺豬等場景的描寫,栩栩如生,讓人有親臨其境之感。小說還詳細記錄了大量流傳于江漢平原的童謠、謎語以及傳說、故事,包括帶有特殊時代痕跡的告狀信、大字報等等。文學作品中像這樣的細致書寫有著深遠的傳統:譬如中國古代的漢賦,反復鋪陳,極盡細節刻畫之能事;譬如《紅樓夢》,對園林、器物、服飾均有著精微書寫;譬如雨果對巴黎圣母院的描寫、巴爾扎克對人物生活環境的細致刻畫,常常達幾千字,甚至幾十頁。對于社會生活細節的細致入微的書寫,使得文學具有百科全書的性質!敦毨r代》對于江漢平原風俗人情、民間文化、生產生活的細致記錄,凸顯了文學的文化認知價值。
達度的這部長篇小說固然別具閱讀魅力,但在藝術上也存在不少遺憾之處。譬如:人物性格基本是扁平的,缺乏心理深度;故事情節疏于精心架構,生活雖多姿多彩,但有時未能服務于人物性格的塑造;風俗民情的描寫固然生動豐富,但尚未有機地嵌入敘事之中,給人油水分離之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