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圣家族》 梁 鴻著 中信出版社出版梁鴻在現實與虛構、過去與未來、全知與未知中自由切換,她掠過鄉村繁復的表象,走進或幽暗或澄明的世界深處,并以反轉的方式一一呈現關于“吳鎮”的那些精準而鮮活的細節與家族人物
當年,薩特曾預言非虛構文學“不久將成為文學最重要的形式”。幾十年過去了,世界范圍內的非虛構文學發展速度驚人,去年諾貝爾文學獎就頒給了紀實文學作家阿列克謝耶維奇。就中國讀者而言,近年非虛構文學的風頭有增無減,而那些影響頗大的“新聞化小說”還往往出自名家之手。于是,非虛構與虛構的邊界多了疑惑與追問。
近日,讀到一個“虛構生活”的故事,出自90后作家王蘇辛的小說《白夜照相館》。城市大量的新移民在深夜潛入照相館,以做舊照片偽造過去,以便刷新人生。年輕的作家告訴我們,生活已經進入一個虛構的時代,滿目的似是而非。于是,對虛假的厭倦,加之部分作家對社會轉型期紛繁問題的表現無力,甚至作品里出現情感與細節的虛假硬傷,使得作家、讀者轉向對非虛構文學的追捧。正如批評家李敬澤所說,非虛構“是把有些在這個時代困擾著我們的問題放到了臺面上:即文學如何堅持它對‘真實’的承諾?”于是,一種以“我”為視點的有關現實熱點問題的書寫,試圖思考“我”與“現實”、“我”與“時代”關系的一批作品應運而生。其中,梁鴻的《中國在梁莊》(2010年)和《出梁莊記》(2013年)成為當下中國非虛構文學的代表性作品。
批評家梁鴻以文學創作的形式參與到實證批評的建構中,讓文學與自己的生活,與我們的時代、社會現實和精神困境進行有效的互動,顯示了梁鴻作為批評家的自覺。她以《中國在梁莊》《出梁莊記》的真我相見為當下中國的非虛構文學創出新天地,如今又在《神圣家族》中添以靈動的語言,以虛構與荒誕,把非虛構文學的文體邊界打開,探索著當下寫作新的可能。
《神圣家族》依然以梁鴻真實的故鄉建設為背景,依然如虛構“梁莊”般虛構“吳鎮”,把鄉村現實與文學想象融為一體,猶如魯迅之“魯鎮”。梁鴻在現實與虛構、過去與未來、全知與未知中自由切換,她掠過鄉村繁復的表象,走進或幽暗或澄明的世界深處,并以反轉的方式一一呈現關于“吳鎮”的那些精準而鮮活的細節與家族人物。
第一位是樹上的懵懂少年阿清,他猶如“一朵發光的云在吳鎮上空移動”,在樹上他用望遠鏡照亮了村子所有的秘密,比如圣徒德泉,信教通神的阿花奶奶。這位梁鴻家鄉的真實少年,人人眼中的傻孩子,卻是梁鴻眼中的聰明仔。而阿清成人后,卻羞于承認他少年的聰慧。正常人本質的平庸,是梁鴻在生活深處發現的人性秘密,也是梁鴻的情節反轉。而圣徒德泉“其實就是我們鎮上的一個流浪漢”,他身上呈現出一種荒誕虛無的,卻又帶有某種向上的理想的精神狀態。其實,生活何處不流浪游走著德泉式的人物?他(她)們與德泉一樣,也許不具備正常的現代人形態,但他們在梁鴻筆下反轉并有了勃勃生機和現代意味,有了正常的人性,有了文學的獨特魅力。
女青年小喜身上也有這種人性魅力。鎮后面剛修好人工河,成為一些人向往的解脫之河。更具反轉意義的還在于,小喜投河后順水漂流,努力使自己漂快點,遠離人群。敘事時緩時湍地隨著小喜漂著,沉靜如練,柔軟順暢,我們一直都不知小喜已死,忽然奇跡來了,旁邊小喜的小姨笑嘻嘻地說“你已到陰間”,我們才意識到作者的虛構之美:是小喜的靈魂在“游泳”。我感受到梁鴻的感動,這種感動是在心靈上懂得她筆下人物的命運而產生的。帶著作者體溫與心跳的寫作,走向靈魂,走向人性,它詩意地飛揚著梁鴻真實的感覺、感情和美的意識。
這種不同于以往寫實的飛揚,還來自梁鴻傾注于村野的敘事,既沉靜淡然又深情款款,描述精準又撒野般地上天入地,顯示了獨特的藝術創造力和審美意識。這份天馬行空,不拘于非虛構紀實性的語言,有著更靈活的結構,野氣橫生,活力四射。當然,這種野氣是北方的,比南方更野更爽朗也更大氣。比如,流浪漢德泉,也居然像圣徒一般;開蒙晚的阿清反倒聰明,上學工作后便成了平庸的人;《許家亮蓋屋》先是抗議上訪,后又挖洞為屋,早已反轉為真心歡喜,卻遭遇社會誤解,荒誕而憂傷;《明亮的憂傷》既是明亮自我迷失的憂傷,也是發小海紅的憂傷。還有鄉村明星羅建設、八卦嫂楊秀珍等等,幾乎每個人物都光彩熠熠。這是想象力的勝利,也是文學的力量。因為無論虛構還是非虛構,都必須以精準為前提。
同時, 這種美的背后還深藏著梁鴻的悲劇意識,但它又是明亮的、野性的,它憂傷地藏在作者的筆尖,轉化為虛構的刀筆。
非虛構并非字字真實,其中有非虛構之虛,也有虛構之實。比如梁鴻把家鄉化名“梁莊”“吳鎮”,便是非虛構之虛筆,小說式的非虛構。其實作品的真切,來自寫作者的主觀態度的真誠。比如作家石一楓就認為,非虛構藝術要求更高:“小說不一定說明一些真實的問題,但要真實地說明一些問題。非虛構則要真實地說明一些真實的問題!币蝗纭秺A邊溝記事》(楊顯惠)、《上課記》(王小妮)、《拆樓記》(喬葉)、《女工記》(鄭小瓊)等非虛構文本,都是借由活生生的個人經驗,而真切地觸摸到當下中國社會的熱點問題。
其實,今天的非虛構何嘗不是對中國散文傳統中筆記文脈的傳承和接續?古代散文《莊子》《春秋左傳》、筆記《世說新語》《酉陽雜俎》《西京雜記》等的天馬行空,顯示了我們紀實傳統的虛構手法何其豐富,何止是虛構“梁莊”“吳鎮”的名稱。我們從梁鴻真切的敘述中分明看到,梁莊、吳鎮既是梁鴻的家鄉,何嘗不是我們的家鄉?它早已在梁鴻具有原創性的充滿“在場感”的非虛構創造中,展示了其獨特的社會轉型期的文化普遍性。于是,梁莊到吳鎮便“象骨生肉”,泥土深處既荒涼蒼茫,更野氣橫生,蓬蓬勃勃。吳鎮上空的一朵云,不僅真實地表現了當下中國鄉村的飄忽不定,更真切而詩意地表現了鄉親靈魂與信仰的枯與榮。梁鴻以自己真誠的寫作態度,再次拓展了當下的文學寫作,并使之進一步走向開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