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評長篇小說《多灣》:優雅之作(杜文娟)

——簡評長篇小說《多灣》中人物關系的和解

　　桃花和小婆是周瑄璞寫家族故事的長篇小說《多灣》中的兩個次要角色，分別是章四海的情人和妾。

　　年饉就這樣來了，半袋小麥能換走一個閨女，為了一家人活命，花季少女自己給自己插上稻草賣掉，野菜樹皮扒光吃盡，中原大地餓殍遍野，種了一輩子地的河西章人度日如年，似乎壓根就不知道人世間還有衣食無憂風花雪月。寡婦桃花和兒子沒有被餓死，她還活著，活得滋味豐饒，因為她有家境富裕的章四海接濟。當然，這種給予是要回報的。令人感動的是，這個癡情女子不但付出了滾燙的身體，還付出了真情，甚至一生一世的摯愛。

　　當章四海不再富有，不再年富力強，日復一日遭受批斗，甚至喪失了活下去的勇氣和生理需求之后，桃花，這個鄉村烈女，腰肢不再曼妙，乳房不再飽滿，葡萄也變成了葡萄干，但她依然愛著，用全部熱情和激情潤澤這個老朽的男人，“他們手拉手，說著話兒” 。

　　自然，桃花與章四海的私情不可能順達，小婆與桃花，妻子或者妾與情人這一無法調和的矛盾必然存在，仇恨嫉妒冷戰水到渠成。桃花與小婆，這兩個無論在煙火氣息無限濃郁的現實生活中，還是在民族秘史的小說中，都無法融洽相處的兩個女人，作者只用了一句話就柳暗花明，“桃花在小婆的屁股上拍了一下” 。

　　鄉村女人的這一拍等同于文化人的擁抱和握手，就這樣簡單，就這般峰回路轉，千軍萬馬兵臨城下，卻鳴鑼收兵立地成佛。

　　捉奸者章有福的形象也不落俗套，小叔子章有�？吹奖緫�該屬于自己的女人桃花醉倒在他人懷中，沒有拔刀相向，沒有血淋淋的場面，而是“哇哇大哭” ，從此遠走他鄉。多年以后，生活落魄，攜家帶口的獨眼人章有�；氐焦枢l，桃花伸出援助之手，盡最大能力幫助他全家。

　　主人公季瓷的娘家嫂子季劉氏與識字班教師周老師有了肌膚之親，周老師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男人，寡居的季劉氏渴望這份體溫，同時也糾結這份情緣。心知肚明的季瓷和自己的父親，也就是季劉氏的公公，這一對有著人性光輝的父女，共同為兩只飛蛾營造了一場曠世盛宴，為兩顆焦苦的心降下一場甘霖，使兩個鮮活的生命從此安穩妥帖，季瓷又陪著嫂子去做人流�！岸�人從沙河回來，季瓷的娘伺候季劉氏整整一個月，婆媳、姑嫂成為親人，季劉氏伸出長長的根須扎在季家院子里，此生再沒有過別的男人。 ”

　　從此以后，季劉氏心如止水，因為她曾經艷如夏花，像一頭喝足泉水的駱駝，心甘情愿，無怨無悔，走過漫長的后半生。

　　像是要前后呼應一般的，周瑄璞又塑造了另一對有情人。

　　章西芳和情人轉朱閣出游回城的路上，出車禍了，章西芳的靈魂在另一個世界游弋了一番，終于重返人間。讀到這一節，我為周瑄璞捏了一把汗，轉朱閣該怎么收場呀，丈夫文武斌和情夫轉朱閣這場惡仗該怎么打呀。當我萬分期待的時候，周瑄璞寫道，“章西芳睜開眼睛，看見了四個男人，父親兒子文武斌和轉朱閣” 。章西芳在家療傷的日子里，轉朱閣每天打來一個電話，有時候夠不著手機，文武斌從沙發上拿過來遞給她。

　　被情愛和災難拂掠之后，章西芳和幾十年前的季劉氏如出一轍，完成了人生的華麗轉身，從俗世走向仙境，從生活走向生命，從安頓身體進到安頓靈魂。

　　情婦與妻子的關系，情夫與丈夫的關系，這種巨大矛盾完美和解的先河不是周瑄璞首創的，但桃花與章四海、桃花與小婆、季劉氏和周老師、章西芳和轉朱閣等等諸多溫情關系，是周瑄璞發明的，這對當代文學人物關系處理、形象塑造是有貢獻的。

　　萬千世界，蕓蕓眾生，不同階級有不同階級的立場，不同社會角色有不同角色的利益，當人們在利益鏈條上掙扎的時候，善與惡，丑與美，最易凸現。而要表現卑微中的偉大，偉大中的晦暗，需要更大的力量，更遼遠的視野，更悠遠的仁慈。

　　葡萄灣常掌柜應該算是鄉紳，剛出月子的季瓷來到常家還錢，目的是為了更多沒有還的錢，能夠得到體諒。季瓷是小心翼翼的，禮儀的，整齊的，體面的，這份雅致贏得了常掌柜的敬重。遭荒的歲月，常掌柜布施季瓷的時候，也是小心翼翼的，禮儀的，整齊的，體面的。

　　胡愛蓮與老師的私情同樣令人潸然淚下，那年她十六歲，他三十歲，中學女生胡愛蓮懷孕了，從此徜徉漫漫苦海。時光荏苒，歲月不再如歌，她六十八歲，他八十多歲，他們相遇了，他來向她道歉，胡愛蓮說，“我，只惱了兩三年就不再惱了。老惱著人，不好。 ”

　　季瓷與羅掌柜的關系，處理得更是優雅得體。羅掌柜對死了丈夫的季瓷是有期望的，季瓷卻急著要往前走一步，直到兒子章柿不足月來到人間，所有人才恍然大悟。季瓷是有主見的，慈善的，并沒有與強人羅掌柜撕破臉皮，斷絕關系，多年以后，還與羅家打起了兒女親家，這是嬌小而尊嚴的季瓷的智慧，更是作者的高人之處。

　　《悲慘世界》中罪犯冉阿讓與探長沙威的關系， 《復活》中公爵聶赫留朵夫與女仆瑪絲洛娃的關系， 《日瓦戈醫生》中醫生日瓦戈、妻子冬妮婭、情人拉拉， 《百年孤獨》中奧雷里亞諾第二、妻子費爾南達、情婦佩特拉，諸多經典作品都塑造了看似不可調和的階級矛盾人物關系，不可挽回的場景，不可逾越的鴻溝，不可改變的命運，但最終都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映照出各色人物的豁達，正義，體恤，關照，相惜，仁愛。因為寥若晨星，所以光耀燦爛。

　　文學是人學，小說是人物關系學，小說最終是寫人物命運的，優秀的小說家塑造人物形象書寫人物關系時，一定是字斟句酌深謀遠慮的，一定是符合角色身份的， 《多灣》在這方面無疑是成熟練達穩重健碩的。

　　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一個人的胸懷有多寬廣，路就能走多遠。溫潤，溫暖，溫婉，溫和，是《多灣》的總體品相，可見周瑄璞的藝術積累和溫良從容。

　　文學是強人吃的飯，周瑄璞無疑是強人，同季瓷、章西芳一起，在自己的藝術人生中三足鼎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