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依仁巷》《消失的山洞》等作品中,阿蠻已初步顯現出自己看取生活、洞察人生的藝術追求與獨特個性,常常由一個很小的入口,來窺探人性的深層隱秘與人世的廣袤風景。長篇小說《紀年繡》在帶有他寫作的慣常特點的同時,在人情的審視與人性的挖掘上,更具力度也更見深度。
《紀年繡》從表象上看是描寫蜀繡家族對于蜀繡藝術的繼承與發展,但若僅僅把它看成是一個有關蜀繡的非遺題材的寫作,那就顯得皮相了。小說既寫了沈家幾代人在家傳蜀繡藝術上的承繼與發展,更寫了他們在親情上的尋找與彌補、精神上的聯接與互動、命運上的勾扯與系連;蛘哒f,作品的諸多意蘊都寄寓于畫作之謎,凝結于心理之謎。
蜀繡藝術世家的第三代傳人沈赫赫,在因車禍使左腿遭受粉碎性骨折之后,并不急于傷腿的治愈與康復,而是把所有的心思與心力都用在了蜀繡的構思與刺繡上。但她精心制作的蜀繡作品卻與爺爺沈佩余、母親沈貞婕的風格絕然不同,她的作品極力呈現自己獨特的構思、綺麗的風格,甚至把夢境里的場景變成繡品的畫面,使作品充滿了超拔的寓言性與寫意性:《蝶舞之謎》讓飛舞的蝴蝶變成了受難的美女,《梅魁桑首》主角則是梅魁與桑首兩棵蒼勁的老樹。沈赫赫蜀繡作品的意境之奇崛、意象之超拔,是一個顯而易見的藝術之謎,而她何以有這樣的追求則是需要深入探悉的心理之謎。為了解開這些謎團,沈赫赫的外科醫生朱迪生、心理醫生梁戈,如同兩個尋蹤探案的私家偵探,去到沈赫赫的老家實地踏訪,找她家人尋覓線索,由此串接起圍繞著沈赫赫的家世與身世的凄美故事。
非婚生的沈赫赫內心中一直有個縈繞難解的情結,那就是自己的生父到底是誰,母親為何對此閉口不提?這些蹊蹺的身世之謎,糾纏著也困擾著沈赫赫,使得她對父親的念想、對家鄉的暢想、對自己過往的臆想都化為了天馬行空的藝術想象。她運用手中的繡品來表達自己的幽怨與情思、意愿與想往,這完全出自個人藝術想象的繡品圖案總能在家鄉的土地、父親的過往乃至歷史的傳說中找到種種蛛絲馬跡與神秘勾連,這也向人們證明,親人之間確實存在著某種神秘的精神感應,而藝術想象一定是精神影像的具象與外化。
作品的重頭戲無疑是父親易保山與女兒沈赫赫的相見。供職于某大學美術系的易保山在指導學生沈貞婕的油畫創作時,兩人由藝術上的共鳴走向情感上的相愛,其結果便是誕生了非婚生的女兒沈赫赫。因易保山已婚,兩人在各自付出了調出學校和被學校除名的慘重代價后,數十年內勞燕分飛,相互隔離。沈赫赫的生父易寶山在歷經了情感的煎熬、事業的沉浮又身患癌癥之后,終于與女兒沈赫赫相見,對女兒說出了自己的藝術實踐并對女兒的蜀繡創作指點一番。這時沈赫赫忍耐不住問:“你覺得藝術比人生更重要嗎?”“我從來就沒有父親,我媽也從來沒有丈夫,我沒有一個完整的家”,這話讓易保山發懵,讓沈貞婕痛心。易保山與沈貞婕的愛而不婚確實有著那個時代特有的原因,上一代的風流債造成下一代的坎坷路,沈赫赫的經歷是一個絕好的例證。問題是,對于沈赫赫來說,這種愛而未婚與生而不育,成為她必須承受的結果和無法拒絕的命運,這對她顯然是不公平的。然而,“憤怒出詩人”,孤獨出藝人,正是對于殘缺的現實和自己的處境不滿,沈赫赫才在蜀繡的天地里追逐夢想,馳騁想象,使傳統的蜀繡藝術在新的時代大放異彩。
長篇小說《紀年繡》不僅內蘊豐盈而奇崛,在藝術描寫上也有許多閃光的亮點。作品在總體的布局與敘事上采取了一種布謎與解謎的表現方式,這種描寫因為始終保持了玄機與故事張力,使得作品迷霧重重,懸念叢生,引人疾讀、探究。此外,作品在表現蜀繡藝術的精妙絕倫時,調用了作者所占有的知識與理解,既把一件件蜀繡作品描繪得美輪美奐,又使每個人的作品各有不同的龍章鳳姿。這些都使得這部作品以其曲婉的故事、彌蒙的人性、跌宕的人生構成畫謎與心謎的交相輝映。








